赖悟和尚画集序
曹大铁
凡世俗之与僧道结契者，曰“放外交”和“方外友”，若唐陈子昂、杜审言之与释怀一，宋苏东坡之与佛印，赵悦道之与佛慧，并见诗文纪律。
余家佞佛。先祖妣、先妣、暨先室，并皆长斋礼佛。余童年时，每届春日，母氏必放舟江浙，朝山进香，携余与俱。因得常宿禅房，广识僧侣，间知若辈由来，得数端也：或为崇奉内典，笃轮轮回；或为悯心世道，厌恶尘缘；或为孤臣孽子，谴绻先朝；或为宦海沉浮，跌经险阻；或为爱河覆载，愤绝情思；或为少怙恃，贫无所倚；或为作奸犯科，逃禅匿迹。其来既殊，其果自异。斯释慧姣之所以以撰《高僧传》，犹黄埔谧之撰《高士传》也。
年齿渐长，先塾师陶公天骥，笃行儒修士也，目击上情，纵怀怫郁而未便非议，密授余范缜之《神灭论》、韩愈之《谏迎佛骨表》。心窍乍启，始悟前非。旋入中学，得读西欧中文史，至文艺复兴纪，不啻长夜明灯，益知往日顶礼梵呈、祈求多福之妄也。
岁乙末，奉职皖省，偶于吴氏装池会赖悟长老。倾盖论交，欢若平生。赖公中州人，俗姓李，故家子也。乡多水患，逃荒之洛下，投白马寺古刹为沙弥。时方弱冠，夙怀敏慧，立志夷简，固得僧众遴选，由中国佛教会遣送日本，习法相宗有年。归国后居杭州灵隐寺、安庆迎江寺为客僧。担簦一肩，鹑衣百结，而负禅林重望。建国之初即应皖省统战部之召，卓锡于合肥明教寺，以迄于终。
公余余交，绝不作释家言，之余不欲闻也。入其室，亦不见释藏经卷，有之惟字画碑帖与医药书籍耳。公于佛学外兼擅歧黄，然不肯为人处方。会余负疴则自荐为余诊治，余不信中医坚却之，则斥余为“洋奴”。
公性沉默，寡言笑，偶一出语，寓意幽默。秉性怪异，闻显宦过则远循。时与余谈诗论画，间涉中外史事，口若悬河，滔滔不绝，腹笥甚丰。余尝誉其有经济才，则大惧，谓欲陷其死矣。
或曰，公与余共读倪云林应云冈和尚之求，为作《怪石丛簧图》，诗纪：“道师悯世忧国，以道术为己任，泊泊城邑之中不以为若，不肯自逸于风尘之表，故末句讽之云。”余曰：“先秦诸子区学人为九流，其间有纵横者流，殆即后世之活动家耶？夫学人之陈长策、骋辞华，以图国富民强者，类皆由仕庶人任之，和尚允宜修持，去其本分而为纵横家、活动家，似非所宜。”公曰：“图中之云冈，其人必一市侩、一俗僧。”从知和尚之或出或处，大小相同，相与抚掌。
公好吟咏。诗学宋人，然不多作，而作意深邃，恬谈有致。其著闻者厥惟丹青，画法石田而上窥仲圭，锋芒稍露。余晋以叔明云林刚建婀娜并用之趣，并示其旧藏前人名迹，想与探讨。期年而大变，逢人便道：“得不住，难免魔女惑佛之诮。公尝为余作《云山迭（叠）嶂图》二卷，矮纸有互相处耶！余赋《菩萨蛮》词三阙书之，吴中画友尤赏其赋色之雅。
公尝以其安庆诗友某赠句：“秋堂人共一灯癯”，嘱作二尺方人物山水，颇蒙称赏。此图余极用功，悬禅房逾年，过客摄影者甚多。又尝与之同赴政协会。公属宗教界，余属科技界，两不相干而出入相友，人咸怪之。知情者曰：“赖公与某亦属同行，同行者同绘事也。”又常与之合笔，各赋小诗系之，引为大乐。故其禅室亦与之公余画室也。
或日，公张桂敝笈旧藏二石僧画于禅堂，想与赏析。公偏重石涛而薄石溪，余猛斥其非。爰笔书先师大千居士评语：“石溪石涛，具从子久，上窥董源，各得一体。石溪苍莽，石涛清逸，面目遂殊，正如临济云门共心坐曹溪一滴。”次一定评，实寓画学于佛学也。余熟察其神态，久之方大悟折，卫先师评语，语简而扼要。余以“有救”两字励之。
或日，余赴明教寺素餐馆进膳，公适外出，见壁上粘有其所作山水中堂，未经许可即取下为补人物。及公归，见之，大不为然。曰：“空山无人，水流花开，始副诗境。”斥余画蛇添足矣，不禁气愤。即以巨然僧《秋山问道图》驳之，缘图中一僧一道对坐茅堂，切题见意，千载下无人斥其庸俗，独不惬吾公之意乎？公始默然无以对。又尝见其所作条幅，极萧疏雅逸之致，嘱为题句。余以王荆公之“茂密易致，荒凉难为”诗旨应之。公曰：“君诚识者。”对酌竹叶青佳酿，以至薄醉。
历代画论，率以名家联称，若荆关董巨也，黄王倪吴也，沈唐文仇也，四王吴恽也，四高僧也。或以同郡，或以并世。洎乎近乎，欲求宋元真迹，迹类寻梦。艺林之所珍视者，厥惟四僧，是即于二石僧外，有浙江八大也，尤以浙江遗墨，一本云林逸笔草草，不求形式，聊以自娱，载云林浙江之馀绪者，其庶几乎！
余以业余爱好，间事六法，平生所作，悉规抚元人而持重云林，于明末尤爱浙江，为当世界谬许，徒负虚名，实无事处。岁己未寓淝上，皖省博物馆由赖公少奇（其）推荐，特发库藏浙江剧迹《晓江风便图卷》，嘱抚副本。赖公见之，不禁技痒，并于三日各摹一卷，论者谓公画洒脱，余画谨严，斯雅俗之判，未可强求，不胜自渐。
丙申除夕，吴门汪娘由金陵过访，信宿而去。公见之忽发怪论，谓：“青乌家有金神七煞之说，七煞皆凶神也。以余度之，人间世七煞应为财富、才智、高位、厚禄、盛名、暨娇妻华屋耳。方今君七煞俱全，具体而微，其慎旃！”明年夏返右作，遂至下狱。后此岁大饥，公馈余粟食不绝，狱中又赋《八声甘州》词德之。释囚日禅堂把臂，又复哈哈大笑。且曰：“七煞之中已去其五，唯才智和盛名尚存，其慎旃！”
方余囚禁中，挚友张珩、唐云，悉余凶讯，先后由京沪来淝上，专访公讯余罹难始末。唐为公少年旧厥，欲为公作存念，公谢却之。余诘其由，则曰：“贫僧远县近晦，恶热好凉。唐君此来，行从如云，可谓显矣热矣，心实畏之。其画不如前，有作家气，即若令业师张大千亦不能免此度。入时入眼者即不合贫僧之意，惟君画尚存元人气息，故甚欣赏。”其赋性之怪癖，论画之便隘有如此者，余屡斥其非，然口服心不服也。
释囚日，公招寓明教寺西厢精舍，故旧纷来，座无虚席。入晚与公纳凉闲话于魏武帝教弩台上，于余慰籍备至。余赋《水龙吟》、《河满子》二词慨之。一夕徐君子鹤携示陆君俨少为其作《双松楼图》卷嘱题，卷尾已经吴湖帆、钱定一、白蕉、唐云。谢稚柳六人题咏，故人须眉如在左右。余赋《鹧鸪天》词书之。公读至“明日天涯无草痕”句，忽拍手叫好，如着邪魔。谓余曰：“君真悟禅机耶？”余答曰：“何谓禅机？去“悟”字在九霄云外。”公信手书“今日应知人世了苦，与君静里一惨禅”两句，无言而云。后此一月余，时输余佛学不绝，醍醐灌顶，蜜意万千，前此数年间则从未有也。
甲辰季秋，承蒙故乡当道将余召回。去肥日，公出其珍藏宋人画精品一件相赠，并作“宝剑烈士，红粉佳人”之说。余坚却不纳，谢公曰：“罹罪之余，第宅为墟，文物荡也。蕉鹿之梦已醒，七煞之戒为忘，宋画为剧迹财富，其欲添余一煞耶？”颇蒙嘉许。余赋《蝶恋花》词志之。
到家后月余，余作《善哉行序》二千八百言，翌年早春又赋《善哉行》长篇歌诗三千二百言，先后寄公，并以打印本分寄刘顷年、江伯瑟二老。书去无返，唯托吴强哉、汪著松传语平安而已。殆知“文革”大难之即将来临，而其人即将辞世耶？
后十六年（1979年），政府通令右派摘帽复职。继奉皖省当局命，属书包公祠《康泉亭记》碑文。余重过淝上，藉知“文革”之初，公即被红卫兵逐出明教寺，强令投宿郊外一小庙中，一破鞋一破帐外被抄没，原有月给生活费七十元，至是无着。颓垣败壁，无避风雨，旋即卧病。病殁前夕，笑顾左右曰：“至是可谓彻底解脱矣！”又二十年（1991年），再奉命属书包公墓园前二十四尺长大碑，碑文为曾巩撰《包孝肃公传》全篇。再过淝上，心悉四海佛徒为公筑灵龛于九华山。此佛教圣地也，群山苍翠，石塔巍峨，金粟如来，亦复尔尔。赖公神在，能副其解脱之志意无？
日者，皖省美术出版社集印其遗作，嘱序于余，固知公与余为方外交也。日月云迈，仁亲无敌，缅怀逝者，拉杂书之。俾后世知友此异僧高僧赖悟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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